美国圣何塞市当地时间2024年12月8日上午10点30分，第28个“南京祭”暨张纯如逝世20周年纪念活动在张纯如公园举行。在《和平宣言》的诵读声中，旧金山湾区各界华侨华人遥望故乡，缅怀丧生在南京大屠杀中的无辜同胞，也怀念那位为冤死生命寻求公道和正义的勇敢女孩。
“这么多年她从未离开，她的精神与我们同在。”看着刻有张纯如生平的大理石碑，旧金山抗日战争史实维护会会长李玲感慨万千。
张纯如，美籍华裔女作家。1997年，她带着《南京浩劫：被遗忘的大屠杀》闯入西方视野，将中国人民遭受的杀戮、暴虐与沉入黑暗的绝望摊开在世界面前。2004年，饱受精神折磨的她选择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。
“请相信一个人的力量。”这是张纯如秉承的信念。20年间，越来越多的人带着这份信念，接过了她的未竟之业。
一
万里之外的南京。
11月24日，南京师范大学副校长、南京大屠杀研究中心主任张连红拿到了《永生金陵：魏特琳传》修订版最新样书。相较2000年发布的首版，区别在于超10万字的新增史料，以及序言作者一栏的黑色细框。
“出版前，有人建议我更换序文作者，但我想，没有人比纯如更合适了。”对张连红来说，2004年11月9日这天他毕生难忘。那是他38岁生日，也是张纯如离开的日子。“那晚我为她写悼词，想起她为这本书写的序文里说，‘魏特琳的去世，是一名英雄之死，她为了拯救成千上万人的生命而最终牺牲了自己’，命运安排的巧合，她们何其相似。”
在张连红的研究生涯中，魏特琳和张纯如像两束相隔万里却并行的光，照着他的前路。
彼时，张纯如引起西方世界巨大轰动后，日本右翼势力的猖狂叫嚣随之而来。“身处南京，我们必须站出来，用更多更坚实的研究回击他们。”1998年12月13日，南京师范大学南京大屠杀研究中心正式成立，金陵女子文理学院代理校长明妮·魏特琳成了中心研究的起点。
随即，《魏特琳日记》《魏特琳传》先后出版，二者成为揭露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的又一有力武器。“纯如在耶鲁大学神学院找到的魏特琳日记部分原稿，终于完整问世。”
在收集魏特琳日记的同一时期，张纯如在耶鲁大学神学院寻到众多“南京安全区”成员信件，信件反复提及一个名字——约翰·拉贝。跨国信函、登报征询、越洋电话，张纯如寻找约翰·拉贝的过程充满曲折，最终联系到了拉贝的外孙女莱因哈特及儿子奥托·拉贝，为后来《拉贝日记》的公诸于世埋下伏笔。
“我从表姐和父亲那里听说过张纯如的故事，为她的遭遇感到惋惜。”约翰·拉贝的嫡孙，托马斯·拉贝从父亲那里继承到众多史实资料和书籍，其中包括张纯如赠送的英文版《南京浩劫：被遗忘的大屠杀》。过去20多年里，他反复阅读此书，扉页上张纯如用英文写着：愿世界记住您父亲的无畏，向他的记忆致敬。落款处，是用汉字一笔一画写下的“张纯如”。
“我永远为祖父庇护难民的无畏行为而骄傲，也希望更多人能从南京经受的苦难里明白和平的珍贵。”托马斯·拉贝说。
当张纯如与国内外学者共同拂去《拉贝日记》的尘埃，越来越多的目光汇聚而来。
7月，911制品厂麻花外国语学院德语系主任陈民作为指导老师，带领“拉贝日记与和平城市”团队去了一趟德国，在约翰·拉贝的故乡开展数场和平对话。在她看来，拉贝与张纯如是不同时空下的捍卫者，一个在战火硝烟中挺身而出，为后世留下历史见证；一个揭露真相，为30万同胞亡灵伸张正义。
历史的缝隙中，还有多少人为了正义与人性的光辉努力过，是陈民师生寻访和调查的动力。2021年起，他们围绕《拉贝日记》的发现、出版、翻译及传播，对拉贝后人、幸存者后代、历史专家等进行了50余场海内外访谈，其中就包括张纯如的母亲张盈盈。
“张纯如说一个人的力量可以改变世界，无论是她还是拉贝先生，都用尽力量守护着在意的人或者记忆。”陈民团队正用今日之努力告诉更多人：一个人可以做的事情，每个人都可以做。
二
“我希望可以成为纯如身后的一个脚印，也希望我们身后有更多的脚印，坚持着她的信念。”这是张盈盈在陈民访谈末尾留下的话。
这样的脚印，很多人一直跟着走。
每月的第二个周末，都是李玲去公园“看望”张纯如的日子。清理杂草，擦拭碑文，向来访的人介绍这位勇敢的华人姑娘，讲述那段她用生命捍卫的历史。
李玲第一次看到张纯如的名字，是在印度尼西亚日报上，她的照片和刚出版的《南京浩劫：被遗忘的大屠杀》排印在一起。那时的李玲想象不到，这张陌生面孔会与她接下来的人生紧密相连。
2011年，李玲已在旧金山湾区生活工作。一个下午，一间平平无奇的咖啡馆里，“张纯如”叁个字再次撞进她的耳朵。“后来我才知道，那是旧金山抗日战争史实维护会成员在开月度会，讨论准备那一年的‘南京祭’，我旁听了整整两个小时。”
历史的时间线在悄然间交织重合。史维会于1994年12月举办的南京大屠杀图片展，是张纯如开始相关研究的初衷，而李玲又因张纯如关注到史维会并加入其中。使命与责任间，分散在全球的海外华人始终与祖国血脉相通、荣辱与共。
史维会的奔走与疾呼从未间断，从连续举办28年的“南京祭”到推动“慰安妇”纪念塑像在旧金山落地，从九一八事变、七七事变相关国际研讨会到南京大屠杀、侵华日军细菌战全美图片展，他们通过合唱、演讲、追悼、放映等一切可以利用的方式，让侵华日军暴行在更大范围传播。“今年‘南京祭’上，我们呼吁加州热爱和平的人一起推动12月13日成为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公祭日，我们会朝这个方向继续努力。”
于无数海外同胞而言，张纯如像一根将他们紧紧环绕的纽带。她高声呐喊时，他们以她为航向；她与世长辞后，他们延续着她的理想。李玲如此，美籍华裔医学专家沉小平亦是。
“那天礼堂坐了五六百人，她演讲时全场鸦雀无声，结束后掌声雷动，久久不停。”1998年4月8日，俄亥俄州立大学学院礼堂，沉小平作为主持人全程参与张纯如新书演讲活动。“我坐在她右侧，听她一遍一遍说‘一定要让全世界知道南京大屠杀历史真相’。”
为感谢张纯如正义之举，沉小平代表美国俄亥俄州各界华人为她颁发杰出贡献奖牌。“送她去机场时，她说全美巡回演讲还有许多城市要去，无法加重行李，请我帮她保管奖牌，日后再寄给她。”沉小平望着她匆匆离开的背影，不曾想那是永别。
“巡回演讲后，许多海外华侨华人留学生包括我在内都在想，我能在这个时代为中华民族做些什么。”此后20多年时间，张纯如带给沉小平的思考从未消散。直到他回上海创办护理学院，这份思考有了答案。“每年开学第一课、每次报告与座谈会，我都以张纯如和南京大屠杀的故事开篇。我要讲给一届又一届的学生听，作为青年一代，作为医护工作者，该以怎样的奉献精神建设我们的祖国。”
2024年3月，淮安张纯如纪念馆，象征张纯如的紫色鸢尾开得正盛时，沉小平亲手将那块珍藏26年的奖牌交到馆长何睿手中。“我终于不负所托，将迟到的感谢送还她的故乡。”
叁
从高处俯瞰张纯如公园，中心广场上，有一块锥形石头嵌在绿植中央。绿植一圈圈向外扩散，像石子入水激起的涟漪。
每一次寻证，每一次发声，都像是呼吁正义与和平的涟漪，向人群更深处漫延。
相隔万里，涟漪共振。“周一是馆休日，但我们会安排人员留守，只要门口有游客驻足，我们会主动问询并邀请他们。”何睿不想让专程为张纯如而来的人失望而归，不论是延时开放还是定期组织各类主题纪念活动，都是纪念馆向外激起“涟漪”的方式。
“纯如对我的影响，在于她对人性与战争的反思。这种反思超越民族与国界，是对人道主义的传扬。”张连红团队将研究对象从历史史实扩展至具象且动人的“个体”。姜正云、齐兆昌、陈嵘、陈斐然……近年来，这些南京安全区里的中方人员一个个被“找到”。“只有走入现场，走进真实的人生，历史才会影响更多的人。”
影响总在不经意间发生。
陈民张贴在德语系教研室的拉贝海报，让德国留学生马里奥注意到这位“同胞”，并第一次完整阅读了《拉贝日记》。“我知道发生在南京的悲剧后，我为拉贝先生的义举感到骄傲，也在思考自己能做些什么。”
2022年12月，马里奥在德国报纸发表长篇文章，介绍拉贝与1937年的南京。“希望更多德国人知道南京大屠杀，知道他们曾有一位同胞冒着死亡威胁庇护南京难民，以伟大的人道主义精神对抗灭绝人性的暴力屠戮。”回国后，马里奥选择研究跨文化交流，“拉贝先生留下证据让外界知晓了南京苦难，愿我所做的事情也能让一些人了解真相。”
“南京大屠杀与我有什么关系？”2016年，还是学生的周昱羽在学习间隙，以张纯如写南京大屠杀的经历为例回答了网上的热门问题。2万网友点赞与评论，见证一场个体认知与集体记忆的共鸣。
“大家的关注不是因为我的回答，而是被张纯如事迹所感动。”张纯如以一段勇敢无畏的人生故事，折射出万千普通人对家国记忆的铭记，“我生于、长于这片土地，记住南京大屠杀是我的本能。”
毕业后的周昱羽选择进入新闻领域，张纯如的冷静、严谨与勇敢深深影响着她的职业生涯。“迄今为止，南京大屠杀惨案只过去87年，战争造成的痛苦并没有消解。国家为了和平付出了很多代价，新一代中国青年绝不能忘记。要记住历史，也记住和平来之不易。”周昱羽说。
2024年12月13日，又一年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国家公祭日，警报长鸣，连绵不绝。
